艾利斯
在當代動漫與文學的敘事中,「改變」與「救贖」始終是核心命題。改編自西條奈加著《千年鬼》的《世外》與現象級作品《咒術迴戰》,雖然風格迥異,卻都以「人類內在與外在的黑暗」為主題,呈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救贖路徑:前者近似佛教的「自力修行」,後者則彷似對應「他力救度」的結構。當我們從基督信仰的視角來觀照這兩部作品,便能發現其中深刻的宗教交談的契機:自力與他力並非絕對對立,而是指向同一終極問題——墮落的人類究竟能否、又該如何從罪惡與痛苦中被拯救?
《世外》以「鬼芽」作為核心隱喻,它源自人類未被處理的罪、執念與創傷。小鬼雖然能協助宿主拔除鬼芽,卻無法代替宿主覺醒與悔悟。真正的解脫必須由當事人親自直面內在陰影、承擔因果,這正是佛教「自力」精神的典型展現:沒有人能替你業障消盡,唯有自己修行。
相較之下,《咒術迴戰》將人類負面情緒外化為「咒靈」,這些咒靈以人類的黑暗情感為食,普通人毫無抵抗之力,只能仰賴擁有特殊天賦的咒術師來祓除。主角虎杖悠仁作為兩面宿儺的容器,更將「他力」推到極致:他必須依靠師長、同伴、制度,甚至宿儺本身的力量,才能在內外夾擊的黑暗中存活。這套敘事邏輯與淨土宗的「佛力救度」有某種相似性,也與基督宗教「唯有透過中保(基督)的犧牲,人類才能獲救」的教義產生共鳴。
佛教式的自力修行強調個人責任與內在力量的高度信賴,這一點在《世外》中得以呈現。小鬼的角色更像心理治療中的陪伴者,引導宿主完成自我整合。這無疑是對人性尊嚴的肯定:人能夠、也必須為自己的罪負責。
然而,從原罪的角度來看,這種純粹的自力模式存在根本的侷限性。天主教教理405指出:「它在於缺乏原始的聖德和義德,然而人的本性並未完全敗壞。」因原罪而受傷的人性,使我們在最深的層次上無力自拔。正如《羅馬書》7:19所言:「我所願意的善,我不去行;而我所不願意的惡,我卻去作。」單靠意志與修行,終究無法徹底戰勝罪的結構性權勢。
《咒術迴戰》則把鏡頭轉向「他力」的可能性。咒術師作為專業的「祓除者」,某種程度上類比基督作為人類與咒靈(罪)之間的中保;虎杖願意吞下宿儺手指,以自身為容器承載黑暗,更令人聯想到《格林多後書》5:21的犧牲敘事:「因為他曾使那不認識罪的,替我們成了罪。」
作品後期更深刻的兩段劇情——夏油傑被羂索「奪捨」與五條悟被封印於監獄領域——提供了絕佳的神學寓言。夏油傑的身體被佔據,看似魔鬼附身,卻提醒我們:教義從未承認惡靈能完全取代人的靈魂本體,因為靈魂是不朽的、帶有天主肖像的非物質實體(天主教教理362-366條)。真正的「被佔據」發生在自由意志選擇背離天主的那一刻。五條悟的囚禁則象徵罪的奴役狀態(若望福音8:34),但監獄領域終究是有限的空間,而靈魂的本質超越空間,直指向煉獄與最終解放的奧跡。
若僅止於對比,我們只得到二元對立;真正的洞見在於兩者的互補。我們從不否定人的合作,天主教教理2008條指出:「人在天主那裡的功績,乃是因為天主自由地安排了人與其聖寵的工程合作。」自力修行所強調的責任、悔悟、直接面對陰暗,正是我們「回應」恩寵召叫的必要條件;但最終能拔除鬼芽、擊碎咒靈、使靈魂從監獄領域中徹底解放的,永遠是那超越人們能力的恩寵之愛。
正如梵二教會在《當代世界牧職憲章》(Gaudium et Spes)第22條所言:「聖神以天主知道的、非人所能見的方式,給予所有的人參加逾越奧蹟的可能性。」佛教的自力精神、淨土宗的他力信仰,都在不同層次上反映了人類對救贖的共同渴望。教會以開放的態度承認其他宗教中「聖化與真理的要素」(《大公主義法令》Unitatis Redintegratio第2條),並邀請所有善心人士一同辨認那最終、圓滿的恩寵——就是那位道成肉身、為我們成為「咒術師」,並戰勝死亡的基督。
《世外》說明了,若不願直面自己的鬼芽,任何外力都只是治標;《咒術迴戰》則告訴我們,當黑暗強大到人無法獨自承擔時,仍有一位更大的力量願意與我們並肩,甚至替我們承擔。在自力與他力的張力之中,我們相信可以走出第三條道路——「恩寵中的自由合作」。我們既要像《世外》的宿主一樣,勇敢承認並拔除內在的鬼芽;也要像虎杖與他的同伴們一樣,懂得謙卑地接受那超越我們的力量。因為最終,那位曾被釘在十字架上的「最強咒術師」,已為我們開啟了從一切監獄領域中徹底出來的道路。